文:黃致凱
〈棗泥月餅〉
很多人在看完《小兒子》後,凱分紅著眼眶向我訴說這齣戲帶給他們的鐘的戰(zhàn)與感動。有些朋友是江湖長年照顧年邁父母的辛酸,得到了抒發(fā);也有些朋友之所以被觸動,夢龍是父親因為後悔當時選擇了工作,沒能好好陪父母走完最後一程。泥月
許多人好奇,凱分我在改編的鐘的戰(zhàn)與過程當中,是江湖否融入自己的人生體驗?我必須誠實地說,現(xiàn)實生活中的夢龍我,稱不上是父親個孝順的兒子。《小兒子》某種程度上,泥月算是凱分幫我圓滿了親情的缺憾。
父親因為糖尿病的鐘的戰(zhàn)與關(guān)係,臥病多年,江湖去年十二月過世了。
父親和家人的關(guān)係可說是若即若離。他原先的工作是開公車,後來為了家計,晚上兼開計程車。某次被人檢舉之後,父親丟了公車的正職,從此一蹶不振,在工作上不是太積極,彷彿都市的遊牧民族一樣,計程車開到哪,就睡到哪,偶爾回家洗個澡就出門;撫養(yǎng)小孩的重擔,幾乎是母親一肩扛起的。雖然他在工作上懶散,但父子間鮮少有直接衝突,或許是父親比較喜歡跟孩子們說笑,也不會打罵小孩的原因吧。
看到母親兼三份差的辛勞,我對父親心裡難免有怨,只是礙於傳統(tǒng)家庭父權(quán)至上的觀念,年紀稍長後的我,也只敢用很委婉的方式鼓勵父親努力工作,但卻換回了他的一句:「欲拚沒志氣,欲死沒勇氣。」聽到這句話的我,有點不知所措。畢竟當時我還是個高中生,正值青春年華,不管是在學業(yè)上、社團上都是力求積極表現(xiàn),對於未來的世界充滿各種可能的繽紛想像,我難以理解為何有人要自暴自棄,而且那個人還是我的父親……
以世俗的觀點,兒子這麼說自己爸爸不太好,但他就是臺語「懶軟」(la’m-nua)所形容的那個樣子,不太注意自己的健康和衛(wèi)生,才五十多歲,糖尿病的癥狀就一一浮現(xiàn)了。記得那時,我從天母搬家到木柵,請開計程車的爸爸幫忙載一些雜物,我發(fā)現(xiàn)他油門踩得斷斷續(xù)續(xù),車速也偏慢,不知道在怕什麼,似乎前方道路隨時會衝出什麼怪物。那次之後,我隱約覺得他身體快不行了,他大概也知道自己快不行了,只是我們父子間有一種彼此都不說破的默契。
我口頭隨意叮嚀他幾句照顧身體,他敷衍回應我?guī)拙洌会峋彤敍]事了……我不說破,是因為害怕他如果真的病倒,我就要照顧他了;父親不說破,是因為他知道自己對家庭有愧,怕拖累我。於是,我們彼此都選擇了逃避,希望老天爺這張難答的考卷,可以晚一點發(fā)給我們。
大概兩、三年的時間吧,父親的身體漸漸惡化,某天他跟我說:「你幫我問一下車行,這臺車能賣多少錢?」我一聽知道不妙了:「……你要賣車喔?」父親低著頭說:「我白內(nèi)障,白天看不到路,沒有辦法開車了……」我沒有太多的猶豫,就答應幫父親把那臺老計程車報廢賣了。眉頭深鎖的父親接著說:「看賣多少錢攏予你啦……」我知道他擔心自己沒有存款,會造成我負擔,我也不知道哪來的自信,深吸了一口氣對父親說:「你免煩惱啦,以後我會照顧你。」
從那天起,照顧父親成為了我生活中的工作之一,他每個禮拜要洗腎三次,還有不定期的門診……掛號、陪診、繳費、領(lǐng)藥這套無限輪迴的流程,漸漸讓我失去耐心。坐在醫(yī)院長長的候診椅上,聞著消毒水的味道,我常常心想:「我才三十二歲,身旁的朋友都在衝事業(yè)、做自己想做的事,為什麼我每個禮拜要花十幾個小時待在這棟白色的建築裡?」
我一度覺得父親像是某種寄居的生物,如同水蛭一樣,附著在我身上,不斷吸吮我的鮮血,一點一滴啃噬著我美好的前途。我曾不只一次自私地幻想著父親從我的生命中消失,但這個黑色的念頭一出來,就會被我的道德感強烈譴責,就像打地鼠一樣敲回洞裡。
某天我心情很悶,跟大學同學高炳權(quán)聊起我的狀況,我想他爸爸因病早逝,同學間大概也只有他有照顧爸爸的經(jīng)驗吧。聊天過程中他的一句話點醒了我:「你要原諒你爸爸。」或許吧,我當時的心裡充滿太多的怨,我覺得父親以前不夠照顧家庭,那為什麼現(xiàn)在我要照顧他?愛,應該是一種平等的對待,不是嗎?從那天起,我試著去告訴自己:原諒父親吧!殘破的身體已經(jīng)讓他付出代價,他已經(jīng)老了,我也不再是個孩子了,照顧父親會讓我的靈魂更加強大,重量的承載就像是鐵匠手中的大捶,反覆地敲打才能鍛鍊出生命的韌性。
一個轉(zhuǎn)念後,我腦中開始浮現(xiàn)出一個遙遠的童年記憶……我從小就受父親的影響愛上棒球,他是兄弟象迷,我是味全龍迷,這兩隊是死對頭。某年的中秋節(jié),父親帶我去臺北市立棒球場看龍象大戰(zhàn),這兩隊堪稱是中華職棒的熱門組合,比賽總是一票難求。那天我們沒買到票,又不甘心花三倍的錢買黃牛票,父親就帶著我跑到隔壁體育場的頂樓,遠遠看著比賽的進行;雖然選手就像螞蟻一樣小,場內(nèi)傳出的加油聲還是十分有感染力。
後來看到第八局開始下起小雨,父親打算帶我回家,就在我們走出體育場時,剛好遇到有人從棒球場離開,他說如果我們想看比賽的話,票根可以給我們。就這樣,父親牽著我的手,興奮地進場了,而且還陪我坐在味全龍的加油區(qū)。或許是天氣濕冷吧,我們肚子餓了起來,父親一看,外野沒有販賣區(qū),球場外的烤香腸攤販老早就撤了,我有點失望地跟父親說:「沒關(guān)係,沒有就算了。」然後父親從外套口袋拿出一塊月餅:「只有這個倘呷,好否?」我接過月餅,細細的小雨不停落在臉上,父親緊緊地把我摟在身旁,我咬下了一口月餅,棗泥的甜膩,至今深深印在我心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