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栢青

【推薦序】很久很久以後，色極反空有一個女孩

很久很久以前，陳雪出新房間裡有一個女孩

那是愛情陳雪最核心的故事之一，是酒店關於房間，或尋找房間的推薦故事。後來會膨脹成酒店，序寫變成旅館，世代長高成摩天大樓的觀園故事，甚至擴張成一座城。色極反空

女孩帶著弟妹仨來飯店見母親。陳雪出新隨後進來了三個黑衣男人，愛情媽媽塞了把錢要女孩帶弟妹去外頭吃些好的酒店，媽媽等等會去找他們。推薦時間就此過去了很久，序寫又也許只是世代一下子，重要的不是開頭，而是然後。然後呢？然後，這女孩起了個念想，打算回去找媽媽，他拉著弟妹的手走回酒店，紅色的地毯織出迷徑，空調下方觀葉植物逐漸枯乾，女孩其實根本不知道媽媽在哪一個房間？於是，電梯不停開開闔闔，每一層樓，每一次探頭，她不停把臉頰貼到那一式一樣的房門上聆聽著，臉上多篤定，其實牽起的手滿是汗溼……

那個漫長的辰光。無止盡的通道，不停自我增殖的房間……

最後姊弟仨找到媽媽在的房間了嗎？這故事我聽小說家在公開場合在私人聚會裡說過許多回，它有無數版本，有各種變形，「如果找不到，那麼，我就自己創造一個。」某一篇短篇小說裡陳雪這樣寫，幾乎是隱藏的創作自述了。是陳雪筆下如繁花噴湧故事的蕊心。是她最裡面最裡面的房間。她的迷宮圖譜，女孩不停下的走，房間的故事無止盡延展，一次又一次拓印，一回又一回疊上。自成格局，又不停迷路。

「從我的房間門口看出去，穿過窄窄的走廊，會經過我媽和紅姊的房間，經過樓梯間，然後盡頭就是她的房間，這只是一小段路……」來了來了，翻開《愛情酒店》看到第一段，陌生的空間有熟悉的迷徑，這時老牌陳雪粉絲腦海裡必然如我升起小氣泡，淺嚐便已經迷醉，知道這就是她小說品質保證書了──必然是從靈魂深處織出來的。這一次，女孩在迷路中無限次尋找試圖打開的，是戀人的房間。

二○○二年，陳雪《愛情酒店》在臺出版掛牌營業，酒店牆上放了許多愛人的沙龍照，照片裡有人死了有人走了，根本泰姬瑪哈陵，少女寶兒喜歡創作，想當小說家，卻長大在愛情的陵墓裡，他的媽媽放很開，男人女人可以雙打可以組隊來愛，寶兒釣上大他二十歲的男人，第一次上床喊他爸爸他就射了。

和媽媽是朋友，把炮友當爸爸，父嫁、成年男人の終極性愛玩具、勾引黑幫小弟的大家姐、旺角十三妹、又能和女孩兒在樣品屋裡明晃日光下鎮日價性交、雙插卡、小黃瓜的一百種使用方法……房間的排佈被走位成關係，不，是關係就是房間，一個房間住了一個人，就藏了一個故事，「許多故事發生在這裡，彷彿推開一扇門就推開一個愛情的可能。我呢我心裡記掛著阿青，但阿青的生命我進去不了，那就是了吧一定是。」很久很久以前，有個女孩，女孩想寫小說，女孩在那裡頭漫遊，她被各種人打開，而她想走進去最裡面的房間。

重要的不是開頭，而是然後。然後呢？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女孩

說到底，少年少女就是拿來破的。

該貼上易碎品請輕放，偏偏要粗魯的用，「我把你用破了」。男人以為放進去後不動是種憐惜，女孩卻翻身上馬讓感覺得來速。「我才沒這麼脆弱」，身體聽你的，世界就聽你的，性的自主與身體的極限解放，二○○三年陳雪讓少女寶兒翻轉了體位，也翻轉了彼當時社會預設女性所該在的位置，《愛情酒店》大聲對世界說出革命宣言。

彼時猶是世紀初，陳雪小說走得好前面，對同志而言，根本未來——那麼《愛情酒店》就會是一本科幻小說——是一朵大紅花簪在猶青春的惡女作家髮上，那裡頭繁花覆蕊，日記體和獨白交錯的篇章構成層疊花瓣細細看都是交疊的人體，陳雪是觀字在菩薩，淨瓶拖灑就是字的海波浪，長句連綿，走勢兇猛，瘋狗會咬人的，句子之間能感覺他的牙齒。

而他筆下的女人寶兒就是好自在菩薩，舌尖胯下，楊枝甘露，足掌冰涼踩著你的頭要來降服你了，何妨用臉頰摩挲足底感受一下，行深般般若波羅密，再深點撥露波羅蜜，如果上個世紀末臺灣文學試圖「走向感覺」、「打開身體」，一切可以借用朱天文《炎夏之都》一句話總啟：「有身體好好」。那陳雪《愛情酒店》下開千禧年後創世紀第一章：「好好用身體」，不只有身體，還要好好用。

她書裡女人都那麼正，關係都那麼亂，陳雪的專長就是撥正反亂，又撥亂反正，她未必想寫同志的《紅樓夢》，卻真正在筆下營造女兒們的大觀園，寶玉初嚐雲雨情，寶兒則三嚐四嚐嚐膩雲雨情，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球來就打，上了就愛。實在因為這些人太美麗太美麗，所以就愛了。寶玉貪吃人家唇上胭脂，寶兒指尖總帶著蜜的，他們都饞。不知道曹學芹真正的紅樓夢結局是什麼，但《愛情酒店》寫出新世代的大觀園後四十回，色極反空，陳雪把性寫到底，反而沒有性了。髒到底了。所以才乾淨。以為是盡頭，其實只是荒涼。而最色情，反而最純情。落了遍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然後呢？

然後，時移事往，新世紀進入第二個十年。粉紅經濟可以成產業鏈結構，多元成家成集體共識，二○二○年臺灣同志婚姻剛通過滿一週年。記得否，想彼彼當時同志在街頭奔走，在筆端逞兇，為得是建國——一個更好的、更寬容的、更能被接受的國度——如今回過頭來重望當初同志文學，一方面是「革命尚未成功」，另一方面，「竟然這麼快」——那說的不只是拎著褲頭的前男友，說的是很多過往經典同志文學，當年讀來多驚駭，「足以動搖國本」，而恍恍不過二三十年，如今前衛成標配，浮誇以為日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