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Estelle Chiu
- 此文原文作於 2017 年,夢寐魔談於 2020 年改寫。中成
我曾看到一位年紀比較長的川端書評人評論:他年紀越大,越討厭讀川端康成。康成這個評論對我而言非常值得玩味,與茱因為川端文字層次迂迴,莉亞李心靈風景(Mindscape)與日本靜謐景色時常交織,睡美得要沉得住氣才能瞥見飄落而耽美的夢寐魔談細雪。
此種等待需要的中成耐心以及移情,通常得是川端世故之人才能琢磨的況味,沒想到此種況味非但沒有增添閱讀的康成意圖,反倒使年紀稍長的與茱人反感,我就琢磨了起來,莉亞李想想先前讀川端康成的睡美《睡美人》(眠れる美女)時,是夢寐魔談哪些片段揭露了人心不願直視的風景。
川端康成的《眠れる美女》是耽美的魔幻寫實小說,「睡美人」之名自然就彰顯了其故事脈落最初的源頭,是來自格林童話裡因受到詛咒而沈睡的美麗公主。川端轉化了「睡」與「美人」的概念,將故事配置朝著魔幻推進一層:在一間神秘的旅宿裡,專找少女陪睡耄耋之客。
然而,這「陪睡」的意義與世俗裡預期的性交易並不相同,旅宿裡的少女皆會在夜晚進入難以喚醒但未死亡的沈睡之中。耄耋之客所擁有的服務,是不得與少女有踰矩行為,卻得以在夜晚與少女共眠。

這個配置之荒誕,反倒凸顯極端情境之中人心反覆與幽微。《眠れる美女》雖然在描繪與情節上官能、耽美,然並非以情色為目的,主要是描繪精神上對於生命慾望的不甘與抗衡。耄耆之人端看少女形體,與其說是從青春物理之美拉出慾念,不如說是藉由眼前尚存的青春召喚老者曾有的記憶與經驗。
主人翁江口五次光顧旅店,不同的睡美人總給予他不同的精神旅程,重塑諸多他生命裡不同女性的風景。這些對象所投射的並非僅只情愛之姿,更多時候是江口本人的情感教育——母親的氣味是他對於生命理解之始,舊情人則是他的愛情啟蒙之始。
從幼童的無性,走過成人啟蒙,再到耄耆時感受性的消亡,觀看睡美人這事,反而成為了一種對於過往慾念的象徵,也難怪江口在光臨旅宿之後深深著迷,在睡與醒之間無可自拔。
當生命綻放之人與生命頹然之人在夜晚之中寧靜相遇,睡美人越是年輕,越得以對照睡客行衰色弛的心理壓力。主人翁的自述自始至終都有股賭氣的意味,在意其性能力絕不如他者那樣頹靡,似乎意圖從此證明尚未衰老的事實。
但江口也的確從剛開始那股自欺,逐漸轉變成面對生命終將消亡的澄澈。我在閱讀《眠れる美女》時,沒有預料到川端是用如此硬派的方式,直視羞赧而終得自我超脫。直到後來讀到了他在諾貝爾文學獎頒獎典禮時的致謝文〈我在美麗的日本(美しい日本の私)〉,才或許瞥見了一些答案。
在感謝詞裡他曾說,「入佛界易,入魔界難」,是一休和尚深刻打動他的一句話。佛家作為一種修行,是放下我執,不以人之意念勉強。而此悟道之語,卻是以反面論述,說明入魔之所以難,是要以深刻的執著試圖找到另外一種平衡,而這種深刻的執著,是要有極大精神的毅力與剽悍之姿作為前提的。
《眠れる美女》此種作品背後或許也就有著川端的這種直面的抗衡之姿。在創作《眠れる美女》時,川端已經年屆六十,然而正因為如此,在寫作之中,他於性、於老、於欲,皆不羞恥,而是以強大的誠實昂然於生命之中。川端在感謝詞裡而後也再度提及,「要進魔界,意志薄弱是進不去的。」或許也更加強化了其對於執念與文學的基本態度。
茱莉雅李(Julia Leigh)視點錯置的改編:一個睡美人眼裡的世界
無獨有偶,五十年後,澳洲小說家茱莉雅李(Julia Leigh)以川端康成為腳本,推出了以睡美人視點為出發點的改編電影《陪睡美人》(Sleeping Beauty),獲得2011年坎城影展競賽片提名。故事配置大同小異,只是此時敘事角度由色衰的男子移轉到慾望萌芽的少女身上:當少女願意成為睡美人時,她看到的是什麼風景?
在電影當中,女主角並不介意以其軀體原生的美貌轉換為實質報酬:她願以軀體參與不知名的實驗;在酒吧裡找人交易;穿著情色意味的服飾在私人俱樂部裡仕酒。少女首次與睡美人服務的旅館主人見面時,旅館主人對她說:「Your virginal is a temple.」像是種對於其服務的辯護。

而女主角面無表情的回嘴:「My virgina is not a temple.」直接否認了傳統視點上性作為被欲求終點的投射——這個他人所欲求的東西,對女主角來說無所謂珍稀特別。然而重新省視這段對話,便可看見這個否認在故事中的弔詭之處:青春之人對於性之無謂,耄耋之客對於性之渴求,與其說是性本身,更像是其對於生命意義的投射。
少女的生命風景之蕭瑟更近似暮年,跟著攝影機觀看少女在睡美人服務之外的日常,她的生活可謂蒼白寂寥。主管、室友、母親等外界人事物對她的需索跟不滿,比起出賣自我,更加消耗她的青春。
她的生命風景之蕭瑟,唯有在面對她溫柔但病弱的情人前留有花開。這情人與他人最大的差別,是情人對於慾望的態度之慎重與虔誠。「我想在最合適的時刻吻你。」情人與她的日常對話,以及情人身體衰弱後與她通話,她擒著淚水飛奔到情人居所與他在沙發上擁抱,只有在這些時候,觀眾才能藉由女主角的表情感受到她對於愛的給予與期許。也只有這些時候,她對於生命的欣喜,才在真正意義上符合了綻放在其身體上的青春年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