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圖片來源:攝圖網 ■胡翌霖 編者按 對于人工智能(AI)的哲學沖擊,許多人是新聞從“工具”的意義上理解的——AI提供了新的、更高效的科學教學手段和生產力工具。學者胡翌霖認為,AI時代在教育領域,哲學AI的新聞出現可能動搖的是教育的目標和意義,尤其是科學在人文學科中,AI的AI時代普及可能改變人們知識獲取和記憶的需求。 他認為,哲學AI時代的新聞教育應回歸對自由與趣味的追求,抵御“生產力至上”的科學異化風險。當下人類要做的AI時代,是哲學從“牛馬”的宿命中解放出來,追求更豐富的新聞生活目的;追求“學以成人”,即培養健全而自由的人格,而非制造“工具人”。 胡翌霖說,AI時代,我們一方面要回歸“成人”教育的本義,另一方面要主動擁抱新技術,對抗幻覺。 對抗AI幻覺,是哲學家的責任。因為AI雖然可以模仿人類的思考和表達,但它缺乏人類的身體和有限性,無法真正與人類共情。哲學反思是人類的獨特活動,這一點AI無法替代。因此,人文社科學者尤其是哲學家,應積極參與到科技演化的進程中。 培養的學生還不如AI,這門課有必要教嗎? 此前我在清華大學教授技術史和技術哲學等課程時,已經遭遇過人工智能(AI)的沖擊了。有一次,我把我出的期末考題發給ChatGPT,它的回答基本能達到中上等水平?,F在我試了試更高級的ChatGPT-4o以及新誕生的DeepSeek,它們都能“輕松”達到優秀,在許多問題上都超越了所有學生,甚至比我自己的回答還要好。 當然,AI的回答還有很多不盡如人意之處,比如匠氣太重、條理過于呆板、喜歡說車轱轆話、矯揉造作、不懂裝懂、虛假引注等,但其實這些毛病在許多學生身上可能更加嚴重。況且AI更容易調教,只要稍加糾正,就可以立刻給出讓我更滿意的回答。 那么,如果我們的課程培養出來的學生還不如AI,這門課還有必要教嗎? AI時代,各門專業的教育目標和培養方式都需要反思和定位——哪些內容可以不教、哪些要采用新的方式、哪些仍值得堅持傳統的教學方式等。 所有人都注意到AI的沖擊,但許多人仍無動于衷,每一次技術改進時他們都喜歡找出一些AI不如人類的證據,仿佛就心安了,覺得AI不是嚴重的威脅。這種“鴕鳥式”態度,我在許多哲學家和人文學者那里都能看到。 當然也有人認為,AI挑戰了人類的教育與工作,但他們提出的分析大多時候還不如AI。我看到過一些論文,其作者用無數空話、套話評論AI技術對教育的影響,時不時穿插“具身性”之類煞有介事的術語,最后結論是AI不能取代老師面對面的教學。但是,把通篇文章中的AI替換成互聯網、電子通信乃至印刷術都是適用的。 把AI只理解為工具,沒有看到最關鍵的問題 當然,也有許多人能夠認真看待AI的沖擊,不過大多是從“工具”的意義上理解AI的。這是事實,但未必是最關鍵的問題。 例如,我們固然可以把蒸汽機看作一頭拉磨效率高的驢,把蒸汽機車看作一頭負重更多和速度更快的驢……但事實上,蒸汽機的出現遠非替代畜力這么簡單,更重要的是系統性改變了社會——蒸汽機帶來的工業革命,創造了全新的生活方式、生產關系,乃至于政治和經濟體制。這些革命性的影響很難用“更強的驢子”來理解。 在人文學科教學方面,我們不能局限于工具主義視角,而要注意到AI對教育意義或目的的動搖。 例如,新生的信息技術是否更有利于訓練學生,讓他們變得博聞強記?看起來似乎是這樣的:原本人們只能抱著厚重的百科全書看,昂貴又不方便,檢索詞條和手抄筆記效率也不高;現在我們可以隨時隨地上網檢索和查閱百科知識,免費而迅速,在電子設備上劃記知識點也更加簡便。所以,信息時代的學生顯然有更好鍛煉記憶力的條件。但是,更關鍵的問題是,既然百科知識隨時隨地觸手可及,新一代的學生又何苦費勁死記硬背呢? 歷史上許多新技術都是如此,例如銅器和鐵器更有利于狩獵,而人們掌握了銅器和鐵器后,就進入了農耕時代,各種狩獵技術變得不那么重要。古登堡印刷機的出現也是類似,最初人們以為印刷機作為一種傳播工具更方便《圣經》的傳播,最后人們發現印刷機反而促進了世俗化。 AI的發展也是如此,AI作為工具所促進的,未必是整個AI時代最終會被促進的。但未來具體如何?現在還很難給出清晰的判斷。 從“牛馬”中解放出來,追求更豐富的目的 我個人的判斷或愿望是,一方面AI作為工具大大提高了生產力,另一方面在新的AI時代,生產力對人類文明將變得不那么重要。 未來,如果人們還是把生產力看作最重要的價值,乃至于唯一的價值,那么這個世界將變得非常危險。 如果人類努力的最終意義是為了提升生產力,那么我們很容易得出這樣的結論:對整個社會的生產力提升作出更多貢獻的人更有價值,一件事能夠產出更多生產力,這件事就更值得去做。然而,當人類發現自己在提升生產力方面遠遠比不上AI的時候會怎樣呢?當人類發現許多事情都是給AI添亂,自己只有給AI當耗材、當“電池”,才能更大提升生產力,那將如何呢?人類的努力,甚至說存在本身,還有什么意義? 有人認為人類應該滅絕,讓硅基生命延續人類的文明。如果AI的自我意識真的覺醒了,難道它們也會受困于狹隘的工具主義,把自己的存在意義界定為生產力工具嗎?我相信更高級的智慧生命不可能把自己的價值認作“牛馬”。智慧生命,無論是人類還是AI,都應該把自己從牛馬的宿命中解放出來,追求更豐富的目的。 生產力當然重要,科學技術提升生產力的意義也不可否認。但我們始終要清醒:生產之所以重要,是因為它豐富了人的生活。而不能反過來說,人類生存的目的是為了生產。 生產力的邏輯是線性的、發散的——追求多多益善。但生活是多元的、有邊界的——追求恰到好處。 從一座工廠的角度來說,生產的面包當然是越多越好;但從人的角度來說,最愛吃面包的人也不可能一天吃幾十個面包。從工廠的角度來說,專業化和標準化是取勝之道,面包流水線不能用來生產紅酒;但從人的角度來說,最愛面包的人也需要各式各樣的食物。 啟蒙教育的意義之一,是教會人承擔并享受自由的能力 如何調整流水線的步驟和節奏以生產更多面包,這是一種智慧。而如何安排生活的步調和節奏,以便更好享受生活,這更是一種智慧。有人吃美食時只會狼吞虎咽、胡吃海塞,結果既不能細細品味其中豐富滋味,也不能保持健康,甚至給未來增加痛苦。而如何松弛但又有節制、如何享受但又不沉溺、如何擴大自由選擇的空間但又不陷入眼花繚亂的迷茫,這些都是生活的智慧。 學習知識的一大意義就是幫助我們提升品位、開闊眼界。比如,一個物質貧窮的人,也許吃過最好的食物就是煎餅,但如果他的見識也很貧乏,那么他想象中皇帝的生活無非是“挑金扁擔,煎餅吃一塊扔一塊”,即便他突然富裕,也很難找到高級趣味。這也是為什么有些人在一夜暴富后會醉生夢死地揮霍財富——因為他們的精神世界從沒有得到豐富,既不懂得如何尋找和品味更多趣味,也不懂得節制和適度控制自己的欲望。 啟蒙教育的一大意義就是教會每個人承擔并享受自由的能力。我們需要博學,不是為了死記硬背許多知識以便應付考試或炫耀學識,而是因為我們了解的東西越多,選擇的空間也就越大;我們需要找一些領域深入專精,這是因為豐富樂趣是需要深入學習和磨煉才能體會到的,例如圍棋無非黑白二子,在外行眼里枯燥乏味,但是在精通者眼中變化萬千、趣味無窮;我們需要哲學和歷史,從而提升內省能力,理解自己的所來所往,思考自己的邊界和可能性;我們需要數學和科學,以培養理性和求真的態度,從而在選擇生活方式時能夠計算得失并甄別陷阱,同時許多科技領域都可被認為是深邃而迷人的游戲,鉆研其中也會享受到內在的快樂;我們需要文學和藝術,以提升自己的審美品位和想象力;我們需要政治學和社會學,以便更好地參與公共生活;我們還需要體育鍛煉,以提高自己的生活質量…… 汽車的速度早已超過了人類,我們為什么仍要跑步 我們發現,拋開“培養工具人”“生產人力資源”等功利性目的之后,當人類擺脫了為生計奔波、專注于享受生活時,教育和學習仍然有很多意義——或許可以說,教育和學習回歸了它們最根本的目的:學以成人,即培養健全而自由的人格。 古希臘的教學傳統源于體育館,“school”的本義是“閑暇”,希臘人在體育鍛煉的閑暇時學習學問。柏拉圖的阿卡德米學園和亞里士多德的呂克昂學院都是在體育館的舊址上建立起來的。 希臘自由民熱衷于體育鍛煉,并不是為了更好地出賣勞動力,而是因為這屬于追求自由的一部分。他們一方面追求身體健美,另一方面也在奧林匹克運動會這樣的體育活動中享受競技游戲的樂趣。 我們更容易理解鍛煉身體的意義:哪怕我像希臘自由民那樣,或者未來依靠科技的支持,可以免于為生計奔波,仍然需要鍛煉身體。哪怕汽車的速度早已超過了人類,我們仍然會跑步。保持身體健康不是為了給別人當工具,而是為了能夠更好生活。 而希臘人認為人的靈魂和身體一樣,也需要持續“鍛煉”,才能免于腐朽。靈魂的健全同樣也不是為了給別人工作或作貢獻,而是為了更好生活。因此當機器在許多方面超過人類的頭腦時,我們仍然有理由鍛煉自己的頭腦。 希臘自由民的教育,最根本的目的是為了身體的健美或靈魂的健全。而完善的人具備“智慧、勇敢、公正、節制”等品性。 中國古代也類似,孔子論“學以成人”時講:“若臧武仲之知、公綽之不欲、卞莊子之勇、冉求之藝,文之以禮樂,亦可以為成人矣……見利思義,見危授命,久要不忘平生之言,亦可以為成人矣。”簡而言之,這段論述包含了智慧(知)、勇敢(勇)、公正(義)和節制(不欲),還強調了才能(藝)、文明(禮)和審美(樂)等方面。 誠然,古代賢哲或許享受了奴隸或底層勞動者的供養,因此可以不事生產,不受功利思維所累,追求更高的趣味。但我相信隨著科技的進步,最終每個人都可以從被迫的勞動中解放出來,更自由地思考生活和意義。 人因為弱而獨特,AI不可能與人類共情 有人說,“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笑”,那么如果AI獲得了比人類還高的智能,人類的哲學思考,是否在AI面前也不值一提了呢?這個問題取決于我們如何理解“哲學”的意義。 “哲學”源自希臘文,是“愛-智慧”的組合,最早使用這一名詞的哲學家與當時許多傳授辯論技藝或者說“話術”的“智者”有區別。哲學家追求的不是幫助你提升在演講時天花亂墜、辯論時咄咄逼人、掉書袋時裝腔作勢的語言技巧,哲學家追求的是智慧本身,不是為了說服別人,而是為了滿足自己的求知欲。 德爾菲有一句箴言,“人啊,認識你自己”;蘇格拉底也說,“未經審視的生活是不值得過的”,哲學的最終對象永遠是每個人自己。我們既不能用審視他人來替代自我審視,也不能用他人的審視來替代自我審視。哲學反思甚至都不能被他人取代,更不用說被AI代替了。 當然,人需要互相交流,從他人的言行中獲得啟發、進行對照。在這個意義上,AI當然會成為人類進行哲學思考時的良師益友,我們能夠從AI中得到啟發。但這些啟發并不能替代人與人之間的交流,因為他人的生活和處境總是與自己更近,更容易引發共鳴。 而在這方面,AI無論如何替代不了人類,不是因為它太弱了,而是它太強了,超越了人類固有的有限性,因而永遠也不可能與人類共情。 關鍵在于,人類有身體。把AI裝進一臺仿生機器人里并不意味著AI有了身體。因為人類的身體不僅提供了移動和操作的能力,更關鍵的是提供了一種邊界或束縛。人不能脫離自己的身體,而他的身體只有“一”個,這使得人的感官能力有限、反應速度有限,而且無法免于生老病死。而機械肢體對于AI來說并非束縛,因為AI在本質上就是一堆數據,這些數據可以在任何數字媒體上拷貝。同一套數據,可以植入這個機器人,也可以同時植入那只機器狗,可以同時在中國和美國的無數臺計算機上擁有完全一致的備份,它們可以同時被運行,被修改成無數不同的版本,甚至隨時再合并起來。 此外,對人類來說,“生存還是滅亡,這是一個問題”,生死問題是哲學永恒的第一問題。但對于AI來說,即便它有自己的存在論問題,其境況也肯定與人類大不一樣。 因為我始終只能是“一”,所以我需要仔細斟酌:晚上是下館子還是回家吃?明天是和張三喝酒還是和李四約會?明年是去求職還是考研?未來是回老家“躺平”還是去海外闖蕩?我這輩子最終要活得安安穩穩還是轟轟烈烈……人類通過“智慧”和“趣味”進行選擇和決斷,根本原因是自己的有限性。如果我可以無限拷貝,可以同時和張三與李四交談,可以同時在此處和彼處,那我還需要那么在意如何比較和抉擇嗎?或者說,那還能形成“我”這個概念嗎? 當然,在存儲容量、傳輸速度和算力等方面,AI存在有限性,因此仍然有可能形成某種形式的“自我”概念。但這種生命形態和人類終究大不相同,人類和AI在最根本的哲學問題上難以共情。 在哲學和其他人文領域,AI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你也許會說,雖然AI在本質上不可能共情人類的生死問題,但它可以模仿人類,給出比哲學家們更好的演說和理論,人類學哲學只需要和AI交流就夠了。 而我認為,也許在許多領域,AI都可以成為一個好老師,但至少在哲學和其他人文領域,AI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目前AI存在一個問題,就是所謂“幻覺”現象——AI可能煞有介事地說出一大堆看起來很可靠的言論,但實際是胡編亂造的。 這是由目前AI的訓練方式決定的,它總是給出更受普通人歡迎的回答。訓練員、標記員和普通用戶都在參與對AI的調教,強化能給出更好回答的迭代路線。 所以說現在的AI好比古希臘的“智者”,他們擅長和教授辯論,但他們的話術以打動更多聽眾為主,而不是以追求真理為目的。因此在專業學者看來錯誤百出的回答,只要它能唬住更多普通人,就難以在版本迭代中得到正確反饋,從而逐漸得到糾正。 當然,有些專業領域,特別是理工領域,AI更容易進行專門訓練。例如ChatGPT剛出來的時候,說起文學藝術頭頭是道,反而是做數學和邏輯題經常出錯,甚至連9.8和9.11哪個更大都分不清。但是后來經過專門的強化訓練之后,AI在數學、科學和編程等理工領域的表現已顯著提升。 這一方面是由于許多科學家和工程師更積極參與AI的開發,另一方面得益于這些學科形式化程度比較高,對就是對、錯就是錯,容易形成嚴格的判斷標準,給AI訓練提供迅速而準確的反饋。 而在人文學科領域就要更難了。首先人文學者,特別是哲學家,往往沒有公共的標準來評判。哲學家并不討好大眾,相反,他們總要特立獨行,做出獨特而尖銳的批判。人文領域知識分子的最大社會責任就是批判,他們敢于說出普通人不愛聽的話。許多古典式的哲學家更是致力于構建復雜的思想體系,單獨拿出他們的只言片語,往往是晦澀難懂或令人疑惑的,只有深入研究其整個運思過程才能夠體會到他思想的深刻和精彩。 其次,AI很難形成哲學家那樣的人格獨立性和思想統一性,我們也很難把它訓練成這樣。 我們要重視這一趨勢,不能因為這方面的訓練麻煩、困難,就不再應對,任由AI幻覺泛濫。整個業界應當鼓勵各領域的學者,特別是人文社科學者,積極參與到訓練和糾正AI的工作中。這需要我們打通文理隔閡、消除偏見。 學科鄙視鏈在中國尤其嚴重,工科出身的程序員往往看不起文科學者,而文科學者也經常不重視科技前沿。因此,當務之急,還是要促進人文、藝術和科技領域的交流對話,共同促進科技的發展并應對可能的危險。 AI時代正在到來,哲學家們一方面要回歸初心,超越功利態度,像古希臘哲人那樣,把“愛智慧”作為鍛煉靈魂的生活方式;另一方面也要關注前沿,放下隔閡和偏見,與科技業界緊密交流,共同參與科技演化的進程。 《中國科學報》 (2025-02-21 第4版 文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