濕地不是書寫寂寞沼澤。濕地是沼澤自光的所在，這裡的女孩草長在水中，水波彷彿直接流入天際。書評溪水緩慢而閒散地流動，文明將圓圓的與自太陽送入海中，長腳鳥以出乎意料的然交優雅飛升而起——彷彿並不是生來就要飛翔——背後則是數千隻雪雁的噪鳴。——迪莉婭．歐文斯（Delia Owens）《沼澤女孩》

有些電影從第一幕就讓你知曉八九不離十是界處一部對的作品，有些書也從第一句便心知肚明八九不離十是觸碰一部對的小說，這個故事的書寫寂寞序幕就由上述引文揭開。然而好似賣座電影，沼澤自那些全球狂銷多少萬冊、女孩翻譯成多少語言都不足以構成我選擇一讀的書評動機，而是文明關於此書的一切資訊，葉佳怡老師的與自譯文、吳明益老師的推薦序，從迫不及待細細閱讀到捨不得掩卷，終於明白，為何好萊塢最熱衷閱讀的演員瑞絲薇絲朋（Laura Jeanne Reese Witherspoon）會說，自己無法透過言語傳達對這本極好看的小說的喜愛之情。

同樣是自然書寫，卻截然不同於前兩年相當喜愛的《拾貝人》，安東尼杜爾八篇故事歌頌萬物皆美，人類無須擁有，書寫生命的反璞歸真，迪莉婭．歐文斯則早已由內而外融入其中，兩位作家以各自的方式敬畏自然，因此在閱讀之前也甚感好奇，一位已經邁入古稀之年野生動物學家，寫起被全世界遺棄的少女隻身在濕地孤獨生存之過程，又會是什麼樣一個完美結合文學、自然、懸疑、愛情、法庭與種族議題的動人成長故事？

追尋生命的答案，更必須深入內心的荒野

《沼澤女孩》，Where the Crawdads Sing，記憶中的媽媽與初戀對象口中的荒野深處、濕地的陰暗地帶、比遙遠更遠的彼方，所謂「小龍蝦歌唱的地方」到底在哪裡？但事實是，小龍蝦根本不會唱歌，可我們必須勇於探索未知，追尋生命的答案，不只深入大自然的荒野，同時也必須深入內心的荒野。

家庭破碎的奇雅獨居於北卡羅來納州沿岸的這片美麗濕地，長期酗酒家暴的父親將媽媽與兄姐一個個逼走，剩下年紀最小的奇雅，成為鎮上居民口中帶著歧視和鄙夷心態的髒女孩、野孩子與「沼澤女孩」，她不是不想離去，而是不知該如何是好，孤苦無依守著簡陋的棚屋、破舊的小船，仰賴寥寥幾個願意伸出援手之人的善意與照顧，每天努力捕魚、挖貽貝，有一餐沒一餐地設法養活自己。

不願上學、排斥群體的小女孩，終於在自幼相識的唯一一名朋友泰特悉心教導下學會讀書識字，兩人長期所共同分享的一切超越了對濕地的熱忱、對詩歌的感觸，還有沒由來的相知與相惜，日漸發展成青澀的愛戀，這份未經磨練的愛情在光陰的洗滌之下終將淬煉得更為溫柔深邃。她獨自摸索成長的慌亂，寂寞的侵蝕，被拋下的陰影，被傷害的恐懼，以及戀愛的喜悅和失戀的痛楚，透過生物習性感知並認識人類社會，養成了不輕易示弱的倔強性格，像《歲月之門》的松婭，像《霧中的曼哈頓灘》的安娜，單打獨鬥對抗整個世界的殘酷與無情。

孤獨地活著是一回事，活在恐懼中卻完全是另一回事。她想像自己逐步走入轟鳴的海中，慢慢沉入靜默的海浪底下，一綹綹髮絲像黑色水彩般在淺藍海水中飄開，修長手指及手臂隨浮力往海面延伸，伸手由另一側打來光線的燦亮水面。這類死亡的夢想——即便是透過死亡——總會將她提升到有光的所在。

時間軸相反的兩條故事線以各自的速度朝向中心點推進，英俊帥氣卻素行不良的年輕白人男性屍體，疑似自殺又疑似他殺，在小鎮引發一陣譁然；另一方面，當年乾乾瘦瘦的奇雅漸漸出落成率真善良、高挑迷人，全身散發神秘野性魅力的少女，濕地取代她的母親，海鷗取代她的家人，曾經自我孤立，曾經所愛非人，曾經習慣逃避，曾經送入大牢，兜兜轉轉好不容易找到容身之處，從人與自然的連結中找到人與人、人與自己無可取代的連結，荒野讓她變得與眾不同，也讓她獲得許多珍貴的美好經驗。

故事觸及的背景有野地、小鎮與法庭，勾勒出人們嚮往的天地，也硬是撐起人們難以想像的生命容器，奇雅可以讀懂蟲魚鳥獸的行為，卻無法應付自己的人際關係，她可以忘情與海鷗、海草共舞，卻拒絕在關乎自身生死的法庭攻防戰裡發聲，她可以在深夜裡掌握海流、乘風駕船，卻畏懼透過大眾運輸移動至隔壁城鎮與人會面，她可以畫出成千上萬種濕地生物的圖像，卻無法像多數菁英進行正規學術研究工作。似乎，比自然還險惡的也只剩下人性，所以她一次又一次地遠離孤獨，又一次又一次地重返孤獨。

在文明與自然交界處觸碰自我，書寫寂寞

迪莉婭．歐文斯極其詩意流暢的文筆在每個環節都不曾馬虎，透過科學家透徹的雙眼以及女性作家感性而敏銳的覺察，在文明與自然的交界處觸碰自我，書寫寂寞，探索生命，不僅賦予自然生態、野地保育高度的人文價值，更透過創作者的疼惜與憐憫，悉心呵護一個獨自成長於上帝親手打造的花園的女孩。

只是這個花園還等不到上帝來訪，視線來回落在角落的夜空、濕地、海水、小動物和不起眼卻和善的盈盈笑臉，敞開毛細孔感知世間萬物、人情冷暖的可愛與可恨之處，魚因海水的觸摸而發亮，老鷹因天空的擁抱而喜悅，星辰因黑夜的包圍而閃耀，奇雅也在濕地的照耀下存活下去，萬物皆有一處應許之地，於次次往返、傷癒過後終將找到自己的容身之處。

其實讀著讀著，漸漸發覺，她長期以來都不是形單影隻，或許神會將曾經帶離你生命裡的人事物以另一種方式彌補你，好比家人，好比真情，好比重逢，像父親的人給予她父愛，像母親的人給予她母愛，哥哥從未真正遠去，海洋給予她擁抱，土地給予她養分，大自然給予她庇蔭，也為她牽起相遇後便無法離開彼此的終身伴侶。

時光會撫平傷痛，歲月會彰顯真相，但沼澤早已吞噬了事實重要性，結局的轉折以詩句為整個故事留下伏筆，重新從道德天秤的兩端直視每位讀者心中的真實自我，原來另一個層面而言，小龍蝦歌唱的地方也就有如康拉德《黑暗之心》的存在。

奇雅之前一直屬於這片土地、屬於這座海洋，而現在土地與海洋會把她帶回去，也會安全地保守著她的秘密。然後海鷗來了。他們一看到泰特就在他頭上盤旋，並且叫喚著、不停叫喚著。夜幕落下，泰特往回走向棚屋，但就在走到潟湖邊時，他在幽深的樹蔭下停步，望著數百隻螢火蟲對著濕地的陰暗地帶發出信號。那裡是遙遠的彼方，是小龍蝦歌唱的地方。

責任編輯：潘柏翰
核稿編輯：翁世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