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夜,夜讀我與故友在燈下清談。人亦案頭青瓷碗里的草木茉莉正緩緩舒展花瓣,將一縷幽微的生長香息滲進茶湯。
說起生命的夜讀旅程,我慨然道:“生命原是人亦一次不可回返的行程,應當趁著雙腳尚能奔走,草木去看看別處的生長風景,才不負這趟行程。夜讀”朋友聽罷,人亦卻微微搖頭,草木臉上浮起一絲不以為然的生長微笑:“依我看,倒也不見得非要如此跋涉。夜讀有些地方去了反倒難受,人亦譬如黃沙莽莽的草木沙漠、荒蕪干渴的戈壁灘;某些異鄉的飲食,更是讓人難以適應,進了腸胃,鬧得翻江倒海,翻騰難受?!?/p>
我頗不服氣,列舉起自己旅途所見:浩瀚沙漠里,落日熔金,將沙丘染成連綿起伏的溫柔曲線,偶見駝隊如剪影般緩緩行進于天地之間;戈壁灘雖荒涼,卻有頑強的胡楊林如綠洲鑲嵌其中,樹根深扎于干裂的土地,倒映出生命倔強的姿態。
朋友卻道:“你只看到了風景的輪廓,可曾記得那些沙暴肆虐,風沙灌滿口鼻的窒息?可曾記得孤零零在戈壁中迷失方向時的恐慌?”他又道:“那異國風味縱然新奇,可你腸胃翻攪、徹夜難眠的苦楚,難道不是刻入骨肉的滋味嗎?”他隨即反問我:“你又何嘗真正懂得,那些地方生活著的人們每日所咀嚼的艱辛滋味?”這一問竟似一道微光,照得我一時語塞。
是啊,行萬里路未必帶來萬卷書的智慧。就如梭羅棲居瓦爾登湖,并非僅僅為避世隱居,而是此地最契合他心靈呼吸的節奏。他自筑木屋,靜聽湖水拍岸、鳥兒啼鳴,于寂靜中深掘生命富礦——那一種樸素中的豐饒,非是倉促過客所能體驗的。莊子所謂“逍遙”,其精妙處也正在此:非是盲目追逐外境,而是體察本性,向內尋獲獨屬于自己的自在天地。
人亦如草木,自有其生長的水土。我曾隨大流去嘗那異域濃烈酸湯,結果苦不堪言;又見有人勉強追隨潮流,硬把自己塞進那不合身心的喧鬧場域,最終收獲的唯有疲憊與失落。而朋友呢?他深諳此理,只鐘情于附近那家小店清鮮可口的餛飩,常于此處安坐,仿佛于喧囂人海覓得一處心之錨地;他更樂于在熟悉的小徑上踱步,日復一日觀察草木榮枯,在尋常往復中,沉淀出旁人難以窺見的生活秘意。
今日我倆又坐于茶攤之前。盛夏時節,梧桐濃蔭如蓋,篩下滿地碎金。茶攤主人含笑詢問我們喝什么,我點了冰鎮酸梅湯,朋友則選了清火去燥的菊花茶。兩只粗瓷碗擺上桌來,一碗浮著碎冰,琥珀色湯液沁出涼氣;一碗蒸騰著菊花的微苦清香,各自升騰起不同氣息的輕煙,裊裊然飄散在暑氣蒸騰的街巷里。
世界遼闊無垠,行路與止步,遠望或近觀,皆無對錯可言。生命這趟遠行,哪里需要被統一的地圖所拘束?有人愛攀登險峰,看云海在腳下翻涌;有人喜棲于幽谷,聽泉水在石間私語。重要的不是我們是否看過眾人稱道的風景,而是能否誠實地辨認自己靈魂真正安適的“水土”——當喧嘩的人潮裹挾著標準答案奔涌向前,那不可復制之“我”的尊嚴,恰在于聆聽并守護內心深處傳來的、不容忽略的私語,如同苔蘚懂得在陰濕處堅守綠意,不必羨慕向日葵追逐陽光的熱烈。
各人各茶,各自舒展,并非固步自封,而是對生命不同形態的尊重。蓮花開在池塘,幽蘭生于空谷,青松立于峭壁,從來沒有高低之分,只有適合與否。在認識與安放自己的路上,自有一片天地悄然為你而青翠,草葉上的露珠會折射獨屬于你的晨光。
盛夏蟬聲如沸,心之錨地卻靜默無聲。酸梅湯里的冰塊漸漸融化,菊花在熱水里完全綻放。原來人生至境,不在他方,恰在看清自身之后,安然棲于那方寸靈魂恰能舒展的樹蔭下——這方寸之地,足以盛放整個宇宙的清涼與自在,如同蝸牛背著的殼,雖小,卻是整個世界。
